董元度

      自古国事之败,其始率贻误于一二人，一二事，然未有如甲申中法之役之甚者，盖实一误再误,至于数误，以致此也。

初，法人有事于越南,我师分道出滇粤援之，刘永福举义旗于保胜，屡歼法渠,法不能支,愿申分越土，举北圻之地以属我，于是有《天津简明条约》。法使福禄诺者，实商船船主，以贸易至烟台，自炫其能于法外部，法遽以全权授之，使主条约。福初拟约稿七条,内二条,一为自画押日起，华兵在谅山者，限五十日内撤还。一为华兵在保胜者，限百日内撤还。我全权大臣李合肥相国鸿章答之曰:“中国大员统兵在外,非明奉上谕,不敢退师;矧谅山、保胜均未通电，以程途计,若俟奉旨之日，始发廷寄,驰抵谅山、保胜已逾期矣，两国既修旧好,援师自所必撤，但必以百日五十日为期为请,限于道里,是不能,非不为，此二条应删”。福亦自知不可强,举笔就稿删抹，签字于旁加火漆印焉。合肥相国亦署其后曰:“某年月日，福禄诺手删约二条,存案备查”。是以《天津简明条约》，当时载在《申报》者,止于五条，不谓福当未定约时，即已电告其外部曰:“中国许我五十日内尽撒谅山兵，百日内尽撤保胜兵”。至是言不能践，既自删其约稿,不敢复告于外部，惟 日冀幸我师之或如期而退也。 

中国莫知其隐。及期，师未撤，法人以负约责我，又不言所负何约，辄继以哀的美教书，至是,津约全卷调入译署，与法使就都会议，而福所手删稿者，合肥相国庋诸椟中,忘未汇送,译署迄不知有此层公案,无所据以与争，于是下旗绝和。朝命吴清卿京卿大激会办北洋，陈伯潜阁学宝琛会办南洋，张幼樵学士佩纶会办闽洋,张香涛制军之洞督师两粤，以备海疆战守,而法使巴特纳出都驻沪，朝命南洋大臣曾沅浦制军国荃及陈(宝琛)、许(景澄)共同就沪再议约。

  是时法酋孤拔已率其舟师袭闽,进迫马江，又分兵犯台澎,扰我海疆各口。闽人之在津者,咸切桑梓之忧,罗稷臣直刺丰禄，时充北洋水师营务处,而余充北洋水师学堂监督,稷臣言于李相曰:“请赍福所手删稿者如沪，以与法巴使辩。”且请与予偕，夜漏四下，召予定议,天曙遂发。既抵沪,谒曾、陈、许三君，具道所以来,曾沅帅谓，是宜慎重。迟迟不肯发。居旬日，巴使来文,要挟益急,稷臣谓予日:“是不可更缓。”乃出约稿付石印,得数百纸，以分给欧西诸国人之在沪者，又以登诸洋字报。而自持石印约稿一纸见巴，巴曰:“果有是,是中国未尝负约也，而胡不以原稿来?”稷臣归告潜使,潜使又以商沅帅，沅曰:“此国之大事,李少荃曾无一牍一函与我，其敢据罗等一言轻举耶!”

潜使以电告李相，李相电致曾,始令稷臣持原约稿再往见巴，巴熟视久之，喟然曰:“惜哉，子来何迟也!前日我奉外部电，谓得李丹崖星使书,述北洋大臣电称，曾派员赍禄诺所删约稿者，至南洋以示我，问我有之否?我答以未尝见其人，及所谓约稿也。今外部已趣孤拔决必战，不可及也已。”

  不数日，廷旨罢和议，潜使留余与稷臣，电致合肥相国，愿借罗、董用一月，得允，遂相将之金陵,沿途阅南洋水师，惟南琛、南瑞二艘为钢甲快船,次则开济、镜清、寰泰三铁胁木艘船,不足任战，以与铁甲敌也。炮台,则自吴淞抵下关，中若江阴、舟山、象山、焦山，非不扼险，然或向背失宜、或炮位少，而炮种杂，仓皇应敌,子药不可互通。既抵金陵之明日，而马江战事作矣。

   翌日、曾帅得美领李梅电云，巴寄语云(原注:已见前文)。余乃建议于潜使(原注:已见前文)。议既不行，相与长叹而已。既而法船果以阴历七月六日出闽口。居旬月，稷臣先北归,潜使檄余入闽探军情。八月十五日，舟抵马祖澳,法之白艘船三，以在马江受创,泊此待修。明晨入五虎口，以远镜测，长门、金牌诸炮台,凡中敌弹处，其痕皆屈曲，亘如蛇行，舟人曰:“是法船在出口时,军火已罄，断舟中废链，以代炮弹、故其著台之形若此。”

   至马江，解装船署,谒张帅，退阅各厂,周咨战事始末，佥称法船十余艘，先后入闽，悉泊罗星塔江面,迫船厂之下游,我船数不敌半，与之对垒，相距半里许。译署先密寄日:“即战必听彼先开炮，勿使谓我肇衅。”张以是令于军,相戒勿或先。其实六月中旬,法已据我基隆契。

   将战数日前,法悉去其桅上横杆帆缆，及凡船面物之足受炮者、盖虑战时木屑、帆缆,横飞伤人悬其飞轮排炮于桅盘，取便于俯击，而满铺细沙于舱面，积数寸，又灌以水，以承炮弹之墜舱面者，且藉其重以压船,使船艘悉稳于水中，绝少受弹处，其炮悉发以电机，主者立瞭台上，令两旁较炮得准，一指按电门，则十余炮者应手齐发。

我水师营务处游击张成请曰(原注:已见前文)。十月朔，越三日,值大潮期，孤拔既阴诫战备，为战书,遣人送省,递于督辕，书犹未达,猝拔锭,悬红旗，发其全军之炮，以狙击我船。时日方亭午，潮涨,彼船据上游,炮口正对我船，致沉者逾半,或斫碇起与之搏,殊死战，法船自桅上联施排炮,弹下如雨，我军舱面人至无立足处。我福星管驾陈英中炮;半身飞坠他舟，犹屹立。中军扬武船已半沉，船尾之炮，犹昂出水上，学生容尚谦奋袂发之,中其督船,孤拔与奸民带水者,方据瞭台指挥，应弹而颠。凡战两时许，水军覆没殆尽,江水为赤。先是船政大臣何如璋，虑船厂为敌据，伏地雷厂中，设引于外，作毁厂计。诚差官梁某日:“闻炮声，即爇之。”梁未及发引，方燃炬,有飞弹入室，触柱及击中其脑,梁遂踣。陆营黄超群军肆掠船局，厂为之空，而法人终惧有伏，不敢登岸,厂幸得全。

   次日，法以雷艇追我济远船至林浦,不敢复进。又明日，退攻长门各炮台,学生康长庆爇炮迎击，中其船之前卫沉，法速以两舟挟之走。于是法船悉出闽口，集于马祖澳,其军中以元戎既殒，士卒死伤亦过半,无斗心，而时有内乱。余曰："惜乎绕朝之策，末由持赠也。”

乃驰书报潜使，旬日后再至沪上，潜使以丁母忧归矣。余乃北返至津,适津校头班学生校课告成，李相莅堂校阅，即操场召余询南洋及闽厂情形,余悉以告。未几，稷臣在沪，以福禄诺手删约稿登洋报者,传至欧洲。法报馆主笔某著论讥福，议院见者,佥谓若是则中国不负约，中法不合以兵戎相见，不肯济师。福耻之，迁怒于某主笔,誓不与并立,请与比剑,某击伤其一足。明日又登报曰:“今有人以妄言故，左足成废,若再不悛，恐其右足亦不获全也”。当是时,法自知国人已解体,遂请款，于是和议再定，而北圻亦不为我有矣。

    初，孤拔之殪也，法秘之，至是其副始宣言曰:“孤拔愤和议之成,昨夕痛饮死。”而各国议者，佥谓马江之战，法为我所败，以我能歼厥渠魁也。故法人始终深讳之。嗟乎，是役也，向使法能慎简使臣,不至如福禄诺之躁妄,则津约未定以前，中国许撤兵之说，无由谬达，其外部即不至无端责我负约，既责我负约，使合肥相国无忘福之删稿，能汇送于译署;使译暑得据以与巴使争，则国交不绝；即绝矣，当两国使臣驻沪再议时，使李相遣送删稿到沪时，曾帅肯即出以示巴使，则法外部据我李凤苞驻使电来询巴，巴自不能不以实对,战祸犹及中弭;既不及弭，使译署勿诫我统兵者勿先发;马江战起、张帅能用张成之言，两军胜负，正未可知。马江既败，当潜使向北洋乞船时,李能报可,潜使入告,命下而师发。法当战后伤残之际,未必不使留闽之舰片帆不归也。即不然,谅山大破法兵后，法势巳蹙，我勿许和,再接再厉,纵难悉复全越,要犹可以得相当之益，而乃一-误再误，至于数误，卒使被侵属地,终归不返，且启列强后此耿耿欲逐之野心，兆无穷边祸，岂不恸哉?


          -----据陈矩孙 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复印陈懋成节录本 转录。陈氏有题识云:“闽县( 今福州市)董元度，字仲容，马尾水师学堂出身，客李合肥(鸿章)幕，为北洋水师学堂监督，历任广东南海县知县、广东学政。入民国为交通部次长。”
   
   本文谓“甲申贻误”，由于李鸿章和福禄诺签署和约的原稿，忘记送给“译署”，而福禄诺又不敢把自删的约稿，告知法外部，以致法政府认为中国的违约而开战。作者于战后四十余天就到马江实地访问，所记官兵奋战壮烈牺牲的事迹，有为其他纪载所未及者。但他肯定了 孤拔被打死，法军死伤过半。且对福建诸大吏都避 而不谈， 也可以看出他有所忌讳了。 

（文章来源：《福州马尾港图志》陈困供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