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马江观战记》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罗蚩–高文原著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 李青崖改译

    余承乏海军，随远达普来士号于役远东海面，为日已 久。二十年来，海宇宁静， 波涛不惊，自叹平生所习韬铃，徒为屠龙之技，故居常拊髀长叹其择业之迂矣。今年夏间，余随舰寄碇日本横滨，至七月初，舰长忽接我国派驻中国上海海军司令电令，言:“中法二国因越南事,势不相下，决裂有日，宜迅速驶归上海，保护本国官商。”舰长奉令之下,直下令全舰，添装水煤,点检弁兵，即日鼓轮出口而西。.....
    至第二星期日，午前十点钟，司令之旗舰以旗号召我舰长，舰长往侯,斯须而返。直下令曰:“将出口，戒尔部下。”诸人闻令之下，皆各趋其位，而无能知所向者。下午二点钟，司令率其幕僚来乘本舰，檣上依例悬其帅旗。即时鼓轮下江。途过吴淞,其前面有二法舰。其一名得士丁，其一名度崙方土，皆巍然海域，与陆上炮台相对峙也。

     十二日，余等溯马尾江达于罗星塔下，法舰拉喀唎苏涅尔，拔耶尔，苏阿斯,荣歇度鲁安,阿士比克，林克斯，维卑(?)尔,伏耳达等八艘,均傍塔而泊,撒头樯，缓缆碇索,登快射地于檣楼,士兵执枪，立于船侧，以备非常，故一见即知其有战意也。又有英兵舰二，及商轮数艘， 泊于其下。中国军舰皆在船政局上流,有扬武、伏波、振威等十一 只。 别备火攻船数十， 皆积载枯荻硝药之类，欲待开战火之，断其缆以烧下游之敌舰。
     两军对立已数日，危急日甚一日。 我舰抵福州，有风说两军欲待明日开战者。翌晨竟无事,居二三日，望陆上旌旗之数，日多一日。土人来舰卖物者云:“附近各省援兵陆续调至此地，丘陵山野，无处不兵。”又据旅寓西人言云:船政大臣何如璋、海防事宜大臣张佩纶,均无战志。偶有问之者，则答以和局之成已近。独水师诸将意气颇壮，皆有灭此朝食之志,联名上书,请张大臣亲驾军舰，指挥全军。张氏含糊答应，托故不许。”又云:“闽督何璟严饬部下炮台守将，必待法人挑战，始准应击、不宜由我启衅。”盖由李鸿章电咨该督及大臣,戒轻举,是以中国主战党，莫不切齿怒髪于何、李等云。
     八月十五日，法传令舰维剌留号至自南海，终日无事。其明日,属清帝万寿节，口内列国船舰皆悬采旗。正午燃炮二十一响,恭祝如例，法舰亦效之。午后,法舰维剌留号进口，阿士比克号出口。
     十七日....法舰维拉(?)尔,荣歇度魯安二号起碇，相拥而出，翌日仍归口。小铁甲舰林克斯亦向闽安而去，二日而返,盖侦察下流沿岸炮台形势也。
     二十日,又有风说:“法军定是日为开战期，决裂在即。”然朝来风伯逞威，雨师助虐，江水怒立，浊浪排空，各舰皆卸帆架为防御计。土人所操之舢板，皆逃入回汀曲湾间，畏缩不出。
     二十一日,风雨倍甚，天地撼摇，虽至大之舰，,亦簸扬不定，而是日又传有开战之说，乃入夜竟无其事，客况殊懊恼也。午后三点钟,中国军舰数只泊在海关前者，突起碇冉冉进行,其状似欲脱重围而出者。其在前首者，过法舰荣歇度鲁安及得士丁二舰之间，两舰殆相摩，二法舰严备而待之,凛然示以若有遁逃情况，即轰而沈之之意。中国军舰知不可过，只得仍归原处下泊矣。

     二十二日,风稍收,雨如故。午前九点钟，我舰及英舰,同时下小艇载水兵登岸保护租界(?)。是时，波涛不敛,烟雾四塞,操舟者殊苦，土人见我兵登陆，皆恐惧失色，违其常度。既而法舰苏阿斯号进口，势亦逼处。下午，有土人常来鬻货者，匆匆将赊账若干，一律索清,曰:“明日必有战事矣，我等皆拟本日挈家人,荷担避难远方”云云。未几日暮，暗云四合如墨，怒涛奔浪，状极凄惨。入夜，法舰以电灯照射陆上，光彩如白昼，须眉尽现。余反睇丘陵之上，则见华兵露阵，彳于其间，惊惶奔走。.......
     二十三日，夜来雨霁,秋日杲杲，爽气可人。黎明，法司令孤拔挂信旗,宣告本日正午开战。又饬人遍告各国军舰，商船、旅居各人，均宜先期避难，毋撄锋镝。斯时遥望法舰，固已盛修战备矣;而华舰则若不知战期迫于眉睫间者,谈笑游戏,略无警戒之状。迨针指十二时，忽闻法舰钟响锵锵有声，旁观诸舰中人皆皇然以思，以为不一瞬而炮 声震海，硝烟蔽天，有疾雷不及掩耳之势矣，故万目皆注法舰，作壁上观，讵约待至二点钟之久犹未开火。突有一大铁甲舰，自下流蹴波涛而上，如摩云盘空,不可逼视，则系前于吴淞所见之度崙方土号也。上下摇其信旗，与司令舰直通消息。事未毕，而法舰林克斯号大樯楼上，已轰发快射炮，向一华舰发射命中,使之忽然沉水矣。是为闽江水战第一时，时正午后一时五十六分十三秒也。

     法舰已开战，华舰振威始开炮应之，其间相距才一瞬耳。自是厥后，两军交相炮击,山鸣海立，股殷如万雷，硝烟迷离，咫尺难辨。下午一时五十六分四十秒，忽闻船政局方位之处一大爆声，不解其故，及烟雾稍收而见之，则法第四十六号水雷艇,用水雷轰沉华舰扬武也。沿岸各炮台皆善战，与法舰应战。华舰泊在海关前面者四只，与法舰荣歇度鲁安、维拉(?)耳二号相当。法海军司令亲驾伏尔达号,率买倍勒(?)、阿士比克、林克斯三号，溯江而行，以击华舰。伏波号受弹尤烈，其弁兵卸小艇向陆上逃去。孤拔竟进炮船政局。法舰度仑方土号在下流，距我舰咫尺，我舰中人皆望见奋战之状，极为壮烈。其舰长立舵楼上，英姿飒爽，号令之声，澈于我舰。该舰初击罗星塔一垒而中之,砂尘飞散，守者披靡,继击振威号，其弹掠船尾而过,落于水中,势頗猛烈。而舰中之兵气褫胆落,各下小艇而逃;其不得舟者乃争投水中，纷纷不止。舰中唯有舰长以下员弁数名，死守而不去,奋战如旧.既而逃兵所坐二小艇中弹而沉，溺者无数。盖振威号所开，其舰长愤部下恇懦，麦击以示儆也。振威船体受弹无教,状如蜂衙，船身歪斜，势将及溺；而法舰得士丁号适在其前，欲冲而沉之，蓦然遂进，已迫于咫尺，忽法舰维拉(?)耳号自侧连发快炮沉振威矣。方其将沉时，旁观者忽闻一响炮声，咸以为异;后知振威舰长自知不免，独装一尊炮，欲敌之旗舰人彀中而击之，故始则隐忍不发，及其不可为，乃鸣炮一声以告绝。鸣呼!使福建水陆诸将，皆忠勇沉毅如振威舰长，覆军之祸，何至此极哉!
     午后二时八分,有中国小炮舰一艘， 自船政局方位驶至罗星塔下，向法舰荣歇度鲁安号开火，以照准不精之故，其所放之弹皆逾法舰而遥落陆上高丘。荣歇度鲁安号应战,其开花弹中此华舰火药舱，轰然有声,华舰遂沉水底。二时二十五分,船政局船坞爆裂，盖华军所装地雷偶触法舰之炮火所致也。无何,有三单桅舰自烟中出，顺流而下，满船皆火，焰焰照江。檣犹悬黄龙旗。其一至距海关二英里处沉水。其一胶于罗星塔浅洲，火及硝库，遂尔轰沉，水兵皆持木片，入水避火，险喁波间，无虑数百人。其中一人弹贯大腿，余见其疮如盆，哀鸣请救。我舰与英舰下小舟援之，然溺死者甚多也。，
     午后五时，炮声渐微，由于陆上炮台浙沮丧不振也。然法舰攻击犹未已，忽见一团火块自上流而来，轰轰烈烈，势如喷筒，是即华军所放之火攻船也。将近某商船，法人派一小轮船，急行以长竿挤之，此船方位适向江心，幸获无恙。华人自古以火攻名，今尚称利器，欲用之以当铁甲坚舰，而其技至于此，可笑。六时，法规载快射炮于小轮船,攻击华舰逃匿罗星塔背后者。此时华军亦放火攻船数只敌之，普遭法舰轰沉。七时三十分，一华舰在下流，失火无主，法舰亦击沉之。是时断樯折桅，破舟坏船，累累掩江而下。其间有溺兵之伍，乍浮乍沉，有如凫鸭.我舰不问华人与法人，均极力救上，活者数百人。有一大犬，其色漆黑,闯然蹴水，泅达前岸，后审其为扬武号舰长所畜。又有一雄鸡,止于断板上，意似求生。…..始扬武号之沉，有一水雷艇自上流来，近我舰左舷而下碇,盖法国第四十六号艇也。艇面被敌弹洞穿如星点，骨肉横飞，凄惨异常,或踞或立,须发怒张，英风凛凛，皆带弹痍。其二人犹重，僵于板上，气息奄奄。我舰医官往问舰长何在,曰:“在舱中。”入而访之，一人卧于床上，以布约右眼，血痕满身，颜色苍白，想见其奋战突进负伤之状也。医官先贺战胜,检其伤，改装绷带;且曰:“贵舰长及二水兵伤重,不可不急设法疗之。刻下酣战，不便召贵国医官，请移敝舰以待战终何如?”舰长曰:“厚意多谢，某待罪本舰，当生死与我舰终始，不敢从命。”二水兵亦慨然曰:“某等死生进退一与舰长俱,弃之偷生则不义。”医官知其不可动而去。噫，其义烈若此，可与振威管带媲美一时矣!
     日暮,陆上炮声稍衰,盖因各炮台为敌所轰击，守兵大半弃垒而走也。法舰亦稍缓其攻击。遥望船政局方位烟焰冲天，忽有一大炮声，水陆震动，不知何故.既而暝色四合,硝烟未收，两岸人家火起,延烧未已，数里之间，光焰射江，有如白昼。又有一华舰，自上流而下，忽然轰裂，火焰四散，俄顷沉江，亦一奇观也。是夜,法军戒严不撒备。竟夜发炮，至翌晓午首四时始止。
     二十四日礼拜。天明，江上见浮尸废材累累，蔽江而下，而昨日上流所见之中国舰队，已无复只影矣。午前十时三十分，法舰伏尔达、阿士比克、林克斯三号，鼓轮溯江，轰击船坞。又派水兵一队，乘舢板自海关码头登陆，不知其所之。午后，法舰葬其昨日战死之士，各国军舰亦遵例卸其半旗，以表吊唁之意。伏尔达以下三舰，犹盛行炮击。时闻陆上轰轰之声，拉喀利苏涅尔号亦在下流炮击两岸炮台，天地惨淡，江水横飞。下午六时，法海军司令下令停火。
      二十五日，黎明，法舰用快射炮向海关方位放射良久。午前七时，水兵数十人拥炮数门,登罗星塔,轰击兵营炮台之犹存者,俾不能再用焉。午下三十分，法海军司令孤拔驾小舟，历访口内寄泊之各国兵船以致敬。午下四十分,孤拔坐荣歇度鲁安号,率麾下诸舰而下江。

      是役也，华军失十余舰,阵亡之数不下三千人。其所受损害之值，及于千五百万元。法军则唯伏尔达，荣歇度鲁安，维拉(?)耳三舰中敌弹，而伏尔达之所受者,适中硝库，弁兵七人死焉。其余二舰并无死者，其胜败相距,殆似天意，不然，何以死伤之数悬殊至此哉?然而华人宣言，死者惟有千五百人，是其古来惯用手段，亦讳败为胜之一术也。

      今比较两军兵力，法舰之坚甲利兵，固夐乎超绝华军。然此客彼主.其劳逸又无俟多言.若华军预将水雷沉于江口以为防御之资，则法舰虽强，又岂能易入哉?惜乎，华军无人，致拱手以待敌人之制,是虽有坚甲利器，亦无所用之地也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—原载《逸经》杂志，民国二十五年(1936)十六期，上海出版。 原书名The  French  at  Foochow,上海1884年印，系英文本。

         作者为美国人，在该国军舰企业号服务，所记系据本人目击情况，多为他书所未详。据李青崖说:他看到光绪二十八年(1902)上海《亚东时报》所登的毕崧虎从日文本译为中文的，中有疑误，因加校订，予以改译。

（资料来源：《福州马尾港图志》，林家钟供稿）